哪吒孩儿

作者：简媜

副题：给街头少年

出处：旧情复燃

按：这是读书群分享的一本 PDF，群里聚集了一大批挑剔的书友，这本书能出现，可能已反映其价值。简媜，原名简敏媜，女，汉族，1961年10月9日出生，台湾省宜兰县人，台湾女作家。本书是九州出版社引进的简体版，散文集，2014 年出版，在这本集子里，简媜向我们描述了环绕在人情滋长周围的动情瞬间。目前简媜的作品在大陆已经被禁，据说是过度宣扬了人的恶和成长的苦。我随手翻到第 45 页，写哪吒，正好刚读完李天飞的《号令群神》，哪吒是《封神演义》里写得最成功的角色，心有戚戚，我就将文本 OCR 出来，并完成了读校。“我们身边的孩子不是哪吒，既非灵珠转世也没有会替他们的灵魂找栖处的师父，肉体凡胎落到这世上各凭沉浮；遇到开明的父母，诚心诚意给予爱与希望陪他长大，教他独立的真义，鼓舞他开拓自己的人生，去实践作为一个人的尊严与价值。遇到劣质父母，他从小被剥削“尊严”、没收“价值”，承受语言凌辱与肢体暴力。”这一段话振聋发聩，值得每一位父母，以及计划为人父母的人深入思考。

1. 青春之血

他们不是在摇篮里就立下志向，将来要飙车、逃学、跷家、吸毒、偷窃的。

像每一个婴儿，他们毫无选择地被送到这个世上，不知道会被交到哪一户人家，享有爱与温暖还是遗弃与凌辱？再也没有比一个婴儿更置身于未知的了，但当他们转动眼珠注视喂食他们的人，半夜惊醒寻得大人的怀抱时，他们对这个世界毫无敌意，只有信任。

谋杀一名婴儿是多么容易的事，在重棍之下，他们甚至连怨怼的眼神与呼救的叫声都未学会。大人没这么做，至少确定一件事，大人仍对生命抱持虔诚的敬意，愿意与眼前的小婴儿分享这个社会，愿意低头为他们祷告，恳求慈爱的神赐给他们更壮硕的智慧与追求真理的勇气，因为有一天，这个社会要交到他们手上。

然而，麇集在马路边、天桥上，争先恐后围观警方追捕飙车少年而集体雀跃、鼓噪的市民们，揭示“谋杀”的新义：我们丢下粮草把一批婴儿养大，为的是让他们在夜间城市带来致命表演。宛如观赏竞技场上斗牛士与蛮牛鏖战，而我们安全地坐在观众席品评暴力剧情，饥渴地嗅闻视死为最高荣誉的少年们流出的青春之血的甜腥。

假如这还不算残酷，我们何不干脆承认，那批浪荡街头、突击体制的野性少年，在你我心中只不过是可玩弄之猎物、待扫荡的残渣。我们何曾贴近他们的生命现场去谛听一个个活泼无邪的孩童被啃噬的哭声，何曾俯首沉思，植根在他们脑中引火玩命的信念难道不是镣铐？这镣铐驱赶他们毫无恐惧地奔赴死亡，成为这个擅长矫饰的社会献给邪灵的新鲜牲礼。

2. 逆子哪吒

“天下无有不是的父母！”二哥木吒挡住杀气腾腾的哪吒，语重心长地说。

哪吒因父亲李靖无缘无故往翠屏山鞭毁其金身、火烧行宫，害他的魂魄无处落脚，断了还身人世的机会；虽然，师父用莲花瓣、荷叶梗子给他搭了个肉身棚子，总算人身复得，但哪吒一腔怒火未熄，追着李靖不放，要报灭身之仇。

没有人要听哪吒的愤怒，众口喝斥这位藐视父伦、舞枪叫阵的七岁小童：“逆子！”

李靖的行为不难理解，堂堂陈塘关总兵，武功盖世，手下兵马如云，威震邦国，怎能忍受人们携老扶幼带着香烛鲜果去膜拜那个混账小子？他一见满脸稚笑露了两个小酒窝、双手合掌脚作踢踏状的哪吒金身，气得浑身颤抖，指着金身破口大骂：“你——你这个畜生！”一扬鞭，把好端端一个贮藏魂魄的泥塑身子打得粉碎。

中国式的亲子管理术里，父权是绝对的权威，不容置疑与挑战，就连生性叛逆的小三哥哪吒，一身功夫缠着李靖要讨公道，不仅没得半句道理，当和事佬的燃灯道人还秘授李靖一座金塔，两个大人窃窃私语：“哪吒要是不服，你就祭一祭这塔，烧他个屁滚尿流！”

脚踏风火二轮、手戴乾坤圈、身披浑天绫的哪吒还有什么招数？托塔天王李靖手上的那座塔，乃永恒的父权。

我们身边的孩子不是哪吒，既非灵珠转世也没有会替他们的灵魂找栖处的师父，肉体凡胎落到这世上各凭沉浮；遇到开明的父母，诚心诚意给予爱与希望陪他长大，教他独立的真义，鼓舞他开拓自己的人生，去实践作为一个人的尊严与价值。

遇到劣质父母，他从小被剥削“尊严”、没收“价值”，承受语言凌辱与肢体暴力。从家庭到学校、社会，一以贯之的一元化价值体系持续摒弃他，指证他是“没有出息的人”、“社会的寄生虫”。我们把原本充满喜悦的追求知识之路变成考试刑场，却回过头鞭笞他们不求上进；我们纵容自己贪婪行贿，不择手段求取致富之钥，却反目怒斥他们是鸡鸣狗盗。

想来也合理，大盗者掳城略地、窃邦盗国，夺下代代相传的荣华富贵；小偷者流，出入警察局而已。

3. 二度诞生

我想象你这样走着。

漫无止境的黑暗甬道，你不知道这样活着的意义在哪里？只听到自己的脚步踏出愈来愈空洞的回声；一种被弃的感觉凝聚心里，你臆测不会有人因失去你而流泪，开始推敲如何结束自己的生命，你认为毁灭即是快意恩仇。

然而，应该怎么说“生命”呢？生命是一种思索的过程，扬弃桎梏、寻觅新的出路；它是学习做主的唯一机会，看看你能给自已什么承诺，能带自己去见识什么样的风景，顺便掂一掂灵魂的重量，是一个高贵的勇者，还是以行乞为荣的丐？

让我把故事说完吧。

一开始，哪吒即是一个有担当的孩子，他知道世间父母赐他肉身但无法造就其生命。当他无意之间铸下大错，四海龙王至李靖夫妇面前问罪，哪吒说：“一人行事一人当，岂有子连累父母之理？”他告诉龙王们：“我今日剖腹刳肠，剔骨肉还于父母，不连累双亲！”

六尺孩童哪吒，右手提剑，在四位龙王面前，削去一臂，又自剖其腹，剔骨剔肉，还给父母。

假如告别父母是成长的必经仪式，哪吒为自己举行了成年礼，他要去寻觅属于自己的一条坦荡荡的路。哪吒岂是自弃之人，他设法第二度诞生。

然而，也必须做父亲的李靖一鞭子打碎那具泥塑童子身，他才有机遇获得更优异的形体与生命力。

我请你牢牢记住啊！故事最后——

哪吒终于自莲花座化身而来，一脸喜悦，两眼炯炯有神凝睇世间，身长一丈六尺。

原载于一九九五年七月台湾《中国时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