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东南飞之刘勋事迹小考
作者:胖咪谈三国
来源:百家号
按:在风连轩群中,看到关于孔雀东南飞的历史考证,更有马伯庸先生的文章:《「孔雀东南飞」背后有着这样惊人的阴谋》,着实吃惊不小。我上高中之前就会背孔雀东南飞,现在20多年过去了,如果不是看到昨天的那个文章,我完全意识不到其后的历史。有没有这么多的微言大义我不知道,但能流传千年,创作的时候有所托,也正常。像我现在也不会无缘无故的写一篇文章,多数有点什么想法。只要不是动辄后妃之德就值得学习。
魏征虏将军刘勋,在三国汉季占据重要地位,与诸多历史事件均有牵涉。
刘勋活跃时间极长,上起董卓之乱(189),下至魏国肇始(213),几乎贯穿了东汉末期,具备较高的分析价值。
通过推衍史料,还可以发现,乐府诗《孔雀东南飞》,其实是以刘勋家族的境遇变迁为创作原型。
由于刘勋遭到曹操隐诛,未能有列传传世,因此相关记载大量散佚。本文想就现存史料,梳理刘勋事迹,并论述其行为逻辑。
(刘)勋以不轨诛,交关者皆获罪。
–《魏书·司马芝传》
鉴于本文涉及主题较多,既有刘勋事迹的串联推演,又有刘勋家族与乐府诗的逻辑勾稽,或有繁芜之感,但亦不失为发散思维的调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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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刘勋为何得宠于曹操
《杜氏新书》称刘勋“贵震朝廷”,《司马芝传》亦称刘勋“贵宠骄豪,宾客子弟数犯法”。
征虏将军刘勋,贵宠骄豪,又(司马)芝故郡将,(刘勋)宾客子弟在界数犯法。
–《魏书·司马芝传》
刘勋为太祖所亲,贵震朝廷。尝从(杜)畿求大枣,畿拒以他故。
–《杜氏新书》
刘勋在《魏略》中与曹洪齐名,被称作“军中豪右”。
军中豪右曹洪、刘勋等畏(杨)沛名,遣家驰骑告子弟,使各自检敕。
–《魏略》
曹洪骄纵不法,倚势凌人,相关例证在《魏书》中俯拾皆是。刘勋能够与曹洪并称,其得宠程度足见一斑。
曹洪宗室亲贵,有宾客在界,数犯法,(满)宠收治之。(曹)洪书报(满)宠,宠不听。(曹)洪白太祖,太祖召许主者。(满)宠知(曹操)将欲原(曹洪宾客)。
–《魏书·满宠传》
刘勋的故吏刘晔,曾因“汉室渐微,己为支属,不欲拥兵”,最终率部曲委质于刘勋。照此而论,刘勋必是汉室宗亲。
(刘)晔睹汉室渐微,己为(汉室)支属,不欲拥兵,遂委其部曲与庐江太守刘勋。
–《魏书·刘晔传》
问题关键恰在于此。
在汉魏嬗代的历史背景下,曹操对待汉廷宗室颇为刻薄,《魏书》与《后汉书》中有大量关于曹操打击汉室诸侯的记载;因此刘勋受宠,其原因无疑值得探究。
稽核现存材料,可知刘勋得宠于曹氏,原因有二。其一是刘勋的仕宦履历,其二是刘勋的出身籍贯。
1、仕宦履历
按《魏略》记载,刘勋在中平年间(184-189)曾出任建平县长,建平县属豫州沛国,紧邻谯县——即曹操的老家。
中平末,(刘勋)为沛国建平长,与太祖有旧。
–《魏略》
太祖武皇帝,沛国谯人也。-
-《魏书·武帝纪》
按《英雄记》记载,曹操在中平末年曾返回沛国募兵,与刘勋出任建平县长的时间相吻合。这也能够解释刘勋为何“与太祖有旧”。
有趣的是,彼时跟随曹操赴谯县募兵的人中,还有刘备。照此论之,刘备与刘勋应该是打过照面的,但关系深浅则不详。
灵帝末年,(刘)备尝在京师,复与曹公俱还沛国,募召合众。
–《英雄记》
2、出身籍贯
刘勋出身徐州琅琊,这是其得宠的另一原因。
(刘)勋字子台,琅邪人。
–《魏略》
前文已述,刘勋出身宗室;而琅琊刘氏,与曹操家族的关系非同一般。曹操之父曹嵩,曾长期避难徐州,托庇于琅琊王刘容。
初平四年(193)刘容薨,曹嵩失去靠山,翌年(194)西入兖州投奔儿子,结果遭遇陶谦部将伏击,满门尽死。
是岁(指初平四年),琅邪王(刘)容薨。
–《后汉书·献帝纪》
兴平元年,前太尉曹嵩及子(曹)德,从琅邪入太山……徐州牧陶谦素怨嵩子(曹)操数击之,乃使轻骑追(曹)嵩、(曹)德,并杀之于郡界。
–《后汉书·应劭传》
刘容死,则曹嵩无处容身,可见琅琊刘氏无疑是曹嵩的保护伞。初平年间(190-193)刘容还曾遣使赴长安,向汉献帝称颂曹操功德。可见两家的亲密关系。
琅邪顺王(刘)容,初平元年遣弟(刘)邈至长安,盛称东郡太守曹操忠诚于帝。(曹)操以此,德于(刘)邈。
–《后汉书·光武十王传》
曹操知恩图报,对刘容家族也不吝赏赐。直至建安十一年(206)黄河以北大势已定的情况下(袁绍、袁谭皆死),曹操还在大肆封赏琅琊刘氏。
是年(206),青、徐二州的汉廷封国几乎全部被废,唯有琅琊国依旧维持旧有建制。曹操还特意准许刘容的儿子刘熙承袭琅琊王。
建安十一年,立故琅邪王(刘)容子(刘)熙为琅邪王。齐、北海、阜陵、下邳、常山、甘陵、济阴、平原八国皆除。–《后汉书·献帝纪》
刘姓封国等同于汉室的藩卫,曹操在青、徐诸州大肆废黜刘姓诸侯,无疑是在为篡汉做准备。琅琊国幸免于难,可见琅琊宗室在曹氏集团中的特殊地位。
推此而论,琅琊出身的刘勋受到曹操的特别优待,也便不足为怪了。
二、刘勋为何成为袁术故吏
刘勋在《孙策传》中被称作“袁术故吏”,这一点不能不引起注意。
袁术是篡汉之贼,刘勋则是汉室宗亲。宗室效力于篡贼,无疑令人迷惑。
何况刘勋与曹操“有旧”,曹操又是袁绍集团的成员;刘勋不追随袁绍,却投奔袁术,又有舍近求远的意味。
考察《臧洪传》与《典略》,可知刘勋与袁绍的关系,并不太好,甚至还存在宿怨。
《臧洪传》记载,刘子璜曾经奉袁绍之命出使,最终却被袁绍所害。
刘子璜奉使踰时,辞不获命,畏威怀亲,以计求归,可谓有志忠孝,无损霸道者也;然辄僵毙麾下,不蒙亏除。
–《魏书·臧洪传》
《典略》则记载,袁绍使者名为刘勋。裴松之为《三国志》做注时,曾认为“刘勋是(刘)子璜也”。
(袁)绍与故虎牙都尉刘勋首共造兵,(刘)勋仍有效,而(袁绍)以小忿枉害于勋。
–《典略》
臣松之案……疑此是(刘)子璜也。
–裴松之
本文的主角琅琊刘勋,表字子台,因此后世学者(比如钱仪吉、卢弼等人)普遍认为刘子璜是另一个同名同姓的刘勋。
需要注意,“子璜”与“子台”的表字结构完全相同,同时“璜”与“台”也有典故联系。
《楚辞·天问》中,曾有“璜台十成,谁所极焉”的词句,可知刘子璜与刘子台,很可能存在亲属关系。
厥萌在初,何所亿焉?璜台十成,谁所极焉?–《楚辞·天问》
曹氏宗亲当中,曹洪(子廉)、曹仁(子孝)、曹纯(子和)等人为兄弟或从兄弟;曹真(子丹)、曹丕(子桓)、曹彰(子文)、曹植(子建)等人亦然。
照此而论,刘子璜很有可能是刘勋(刘子台)的平辈亲属。
如果这个推论成立,那刘勋弃袁绍而投袁术的动机,便很好理解。毕竟刘子璜是被袁绍害死的,于情于理,刘勋会尽量远离袁绍集团。
实际从刘勋后来的行为上看,他对袁绍集团确实心存抵触。
刘勋委质袁术的时间很早,在孙策攻陷庐江时(195),刘勋便被称作“袁术故吏”。
(孙)策攻(陆)康,拔之。(袁)术复用其故吏刘勋为(庐江)太守,(孙)策益失望。
–《吴书·孙讨逆传》
孙策讨伐庐江,始于兴平元年(194);可知刘勋投奔袁术的时间,至晚应在初平年间(190-193)。
(袁)术大怒,遣其将孙策攻(陆)康,围城数重……受敌二年,城陷。
–《后汉书·陆康传》
袁术的篡汉野心早有征兆。初平元年(190)袁绍拥立刘虞时,袁术便因为“惮立长君”而大放厥词;兴平二年(195)天子败于曹阳时,袁术甚至大会群下,公开商讨僭号事宜。
(袁)绍议欲立刘虞为帝,(袁)术好放纵,惮立长君,托以公义不肯同,积此衅隙遂成。
–《后汉书·袁术传》
兴平二年冬,天子播越,败于曹阳。(袁)术大会群下,因谓曰:“今海内鼎沸,刘氏微弱。吾家四世公辅,百姓所归,欲应天顺民(指僭号称帝),于诸君何如?”
–《后汉书·袁术传》
作为汉室宗亲的刘勋,宁可服侍篡贼袁术,也不肯跟随盟主袁绍,这本身就很说明问题。
袁术死后(199),刘勋与孙策为了争夺其政治遗产而大打出手。刘勋战败后,先求助于江夏太守黄祖,后求助于荆州牧刘表,直到彻底山穷水尽,才被迫归顺曹操。
(刘勋)闻(孙)策等已克皖(庐江郡治),乃投西塞。至沂,筑垒自守,告急于刘表,求救于黄祖。
–《江表传》
曹操曾经是袁绍的盟友,人所共知。从这一点看,刘勋对于是否要归降袁绍集团,确实是心存芥蒂。
因为刘勋降曹的时间节点非常值得玩味,他是在建安四年(199)年底才归顺曹操;同年(199)八月,又恰好是官渡之战爆发的起始。
(建安四年)秋八月,(曹)公进军黎阳,使臧霸等入青州破齐、北海、东安,留于禁屯河上。九月,(曹)公还许,分兵守官渡。
–《魏书·武帝纪》
(建安四年)庐江太守刘勋率众降,封为列侯。
–《魏书·武帝纪》
换言之,刘勋是在确认曹操与袁绍彻底撕破脸皮之后,才敢投奔曹操。否则他宁可寻求黄祖、刘表的帮助,也不肯求援于曹氏。
三、刘勋与华歆的关系探究
孙策在攻伐庐江前夜(199),曾致信刘勋,称海昏县有“宗民万余家”,劝刘勋自取。
(刘)勋新得(袁)术众,时豫章上缭宗民万馀家在江东,(孙)策劝(刘)勋攻取之。
–《吴书·孙讨逆传》
刘勋出兵之后,孙策奇袭庐江。刘勋因此流离失所,先奔荆州,后投曹操,结束了割据生涯。
海昏县,是该事件的关键线索。
海昏县属豫章郡,豫章太守是华歆。华歆与刘勋,又曾共事袁术。
华歆在初平年间(190-193)曾一度流寓南阳,做过南阳太守袁术的幕僚。
(华)歆求出为下邽令,病不行,遂从蓝田至南阳。时袁术在穰,留(华)歆。
–《魏书·华歆传》
按《华歆传》的记载,他在袁术麾下,至少呆到了初平三年(192)。这样一来,华歆与“袁术故吏”刘勋必有旧交。
(初平三年)八月,遣(马)日磾及太仆赵岐,持节尉抚天下。
–《后汉书·献帝纪》
天子使太傅马日磾安集关东,日磾辟(华)歆为掾。
–《魏书·华歆传》
由此可知,刘勋之所以被孙策轻易煽动,出兵讨伐海昏县民,其实不止是贪图土地人口,也是为了帮助老朋友华歆。
这里需要说明,刘勋讨伐海昏,并非侵略华歆,而是援助华歆。因为海昏县虽然隶属豫章郡,却不受华歆控制。
该县的强宗大族,不仅不肯承认华歆的太守地位,还自筑坞堡,与华歆做对,乃至“太守发召一人遂不可得”。
海昏有上缭壁(指坞堡),有五六千家相结聚作宗伍,惟输租布于(豫章)郡耳,发召一人遂不可得。子鱼(华歆字子鱼)亦睹视之而已。
–《江表传》
刘勋曾遣堂弟刘偕赴豫章向华歆求米,结果华歆与刘偕下基层,做工作,在海昏县忙活了一个多月,“才得数千斛”,闹得十分不快。
(刘)勋粮食少,无以相振,乃遣从弟(刘)偕告籴于豫章太守华歆。歆郡(指豫章郡)素少谷,遣吏将(刘)偕就海昏上缭,使诸宗帅共出三万斛米以与偕。(刘)偕往历月,才得数千斛。
–《江表传》
因此刘勋出兵海昏,一方面是帮助华歆,另一方面是报复海昏豪强。至于孙策“黄雀在后,坐收渔利”,那就不是刘勋所能逆料了。
四、刘勋家族与《孔雀东南飞》的联系
乐府诗《孔雀东南飞》脍炙人口,它讲述了东汉建安年间(196-220)的凄美爱情故事。故事中的女主角刘兰芝,很有可能是以刘勋的家族成员为原型。
刘勋长期担任庐江太守(195-199),而《孔雀东南飞》的故事,又恰好发生在庐江。
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
–《孔雀东南飞》
焦仲卿是庐江府吏,按两汉制度,官员由中央任免,吏员则由地方自行辟召。因此焦仲卿是庐江人无疑,刘兰芝则未必是庐江人。
按《江表传》记载,建安四年(199)孙策、周瑜袭击皖城(庐江郡治)时,“得袁术、刘勋妻子”,可知刘勋家属全部沦为战俘,刘勋之女当然也在其中。
(孙策)自与周瑜率二万人步袭皖城,即克之,得(袁)术百工及鼓吹部曲三万余人,并(袁)术、(刘)勋妻子。
–《江表传》
需要注意,乐府诗中刘兰芝的相关记载,与史籍中的刘勋之女高度相似。
以下从“容貌”与“婚姻”两个方面进行比对分析。
1、容貌
《华佗别传》记载,刘勋之女生膝疾,“有蛇在膝中”。《独异志》则记载,“魏国有女子极美丽,踰时不嫁,以右膝上常患一疮”,病因也是“蛇在膝中”。
琅邪刘勋为河内太守,有女年几二十,左脚膝里上有疮,痒而不痛……有若蛇者从疮中而出。
–《华佗别传》
魏国有女子极美丽,踰时不嫁,以右膝上常患一疮……俄倾,一赤蛇从疮而出。
–《独异志》
互文见义,可知两书记载的实际是同一件事,那个“极美丽”的魏国女子,就是刘勋的女儿。
至于《华佗别传》中的刘勋,就是将军刘勋。因为《别传》称刘勋为魏河内太守,还注明了他的籍贯为琅琊。这与刘勋本人的履历完全一致。
刘勋的女儿“极美丽”,刘兰芝则“指如削葱,口如含丹”;设定非常相似,必定做过原型参考。
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孔雀东南飞》
2、婚姻
刘兰芝的婚姻问题也十分值得玩味。
刘兰芝的前夫不过是个府吏,但新夫则是府君的公子。“府君”是两汉时对太守的尊称,可知刘兰芝离异之后,又高攀上了庐江郡守的儿子。
阿母谓阿女:“适得府君(指庐江太守)书,明日来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举!”
–《孔雀东南飞》
更令人诧异的是,刘兰芝在许婚府君之子以前,还拒绝过县令儿子的求亲,择偶标准之高,令人惊诧。
(刘兰芝)还家十余日,县令遣媒来……阿母白媒人:“贫贱有此女……不得便相许。”
–《孔雀东南飞》
由此可知,刘兰芝必然出身不凡,否则不可能“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
如果联系史书,会发现刘兰芝的身价提升,其实是在影射袁术、刘勋家属的境遇变化。
孙策攻占庐江之初(199),曾把袁术与刘勋的宗族子弟像战利品一般瓜分,大乔、小乔、包括孙权的步夫人,均在其中。
(周瑜)从攻皖(庐江郡治),拔之。时得桥公两女,皆国色也。
–《吴书·周瑜传》
汉末,其(步夫人)母携将徙庐江。庐江为孙策所破,皆东渡江,以美丽得幸于(孙)权。
–《吴书·步夫人传》
不难看出,刘勋家属的最初待遇十分不堪,属于受到迫害的群体。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刘兰芝初婚只能嫁给“府吏”。
府吏得闻之,堂上启阿母:“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
–《孔雀东南飞》
孙策攻占庐江之后,仅过一年即死(199-200)。孙权统事以后,袁术家属的待遇明显提高,儿子出仕做了官,女儿还差点儿成为孙权的皇后。
(袁术)子(袁)耀拜郎中。
–《魏书·袁术传》
袁夫人者,袁术女也,有节行而无子。(孙)权数以诸姬子与养之,辄不育。及步夫人薨,权欲立之。
–《吴录》
照此推断,建安五年(200)以后,刘勋家属的待遇,应该也有所改善。
这便可以解释,为什么刘兰芝离异之后,其阿兄与阿母竟敢拒绝县令之子的提亲,非太守之子不嫁。
这是因为此一时彼一时,刘氏受到的政治迫害既然已经缓解,那自然应该挑选一个门当户对的夫君。
当然,《孔雀东南飞》既然是文学作品,必然有渲染夸张的成分存在,不过该故事中的女主角应是以刘勋家族为原型参考,大抵无误。
《孔雀东南飞》发生在建安年间(196-220),建安年间的庐江太守,按时间顺序罗列,有刘勋、李术、孙河、朱光、吕蒙等人。
其中,李术在任仅一年,即被孙权所杀。
是岁(孙权)举兵攻(李)术于皖城。术闭门自守,求救于曹公。曹公不救。粮食乏尽,妇女或丸泥而吞之。遂屠其城,枭(李)术首。
–《江表传》
至于孙河、朱光、吕蒙等人,在任时均受困于战乱,人口大量流失;包括庐江在内的江北地区,几乎化作废墟,根本不具备婚丧嫁娶的条件。
曹公恐江滨郡县为权所略,征令内移。民转相惊,自庐江、九江、蕲春、广陵户十馀万皆东渡江,江西遂虚。合肥以南,惟有皖城。
–《吴书·吴主传》
庐江诸任郡守中,唯有刘勋,在任时间既长(195-199),所在环境又相对稳定。可见“刘兰芝”的姓名创作,颇富巧思,与时代背景高度结合。
五、小结
刘勋作为汉末群雄,做军阀时割据庐江,“兵强于江淮”,做臣僚时又官至征虏,“贵震朝廷”;虽然未得善终,但也算不虚此生了。
(刘)勋兵强于江、淮之间。孙策恶之。
–《魏书·刘晔传》
征虏将军刘勋,贵宠骄豪。
–《魏书·司马芝传》
仰仗着琅琊宗室的尊贵身份、以及琅琊王刘容和曹嵩的友善关系,刘勋在曹魏集团一度获得了崇高的政治地位。
在建安十八年(213)的《劝进魏公表》中,刘勋的劝进班次,竟然排在夏侯惇、程昱、贾诩、董昭等人之上。这在汉魏禅代的历史背景下,无疑反映出曹操的特殊考虑,同时也反映出刘勋的尊贵地位。
于是中军师陵树亭侯荀攸、前军师东武亭侯钟繇、左军师凉茂、右军师毛玠、平虏将军华乡侯刘勋……伏波将军高安侯夏侯惇……等劝进。
–《劝进魏公表》
更令人津津乐道的是,袁术故吏与刘勋家属在庐江地区的境遇变迁,又成为《孔雀东南飞》的创作素材。
在乐府诗的影响下,刘兰芝的知名度远远超过了刘勋。可见相比于枯燥繁琐的史料,通俗易懂的文学,总是更受读者欢迎。
关于刘兰芝的身份认定,目前存在不同意见。有学者认为《孔雀东南飞》的实际作者是曹植,故事杂糅了“刘勋休妻”与“甄后赐死”两个典故。
注:见尚学鸿《论孔雀东南飞的作者和写作背景》。
甄后赐死之事,人所共知,固无足论。刘勋休妻之事,见于《玉台新咏》,称刘勋妻子王宋,入门二十余年,以“无子”被休。
王宋者,平虏将军刘勋妻也。入门二十馀年。后(刘)勋悦山阳司马氏女,以(王)宋无子,出之。
–《玉台新咏》
当然,无论王宋有子无子,均可以看出,《孔雀东南飞》,确实是以刘勋家属为故事原型,无可置疑。
借《孔雀东南飞》的序言,为本文收尾:
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
时人伤之,为诗云尔: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孔雀东南飞
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
府吏得闻之,堂上启阿母:“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共事二三年,始尔未为久。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
阿母谓府吏:“何乃太区区!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可怜体无比,阿母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
府吏长跪告:“伏惟启阿母。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
阿母得闻之,槌床便大怒:“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
府吏默无声,再拜还入户。举言谓新妇,哽咽不能语:“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违吾语。”
新妇谓府吏:“勿复重纷纭。往昔初阳岁,谢家来贵门。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谓言无罪过,供养卒大恩;仍更被驱遣,何言复来还!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光;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留待作遗施,于今无会因。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
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上堂拜阿母,阿母怒不止。“昔作女儿时,生小出野里。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受母钱帛多,不堪母驱使。今日还家去,念母劳家里。”却与小姑别,泪落连珠子。“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出门登车去,涕落百余行。
府吏马在前,新妇车在后。隐隐何甸甸,俱会大道口。下马入车中,低头共耳语:“誓不相隔卿,且暂还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
新妇谓府吏:“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 。
入门上家堂,进退无颜仪。阿母大拊掌,不图子自归:“十三教汝织,十四能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知礼仪,十七遣汝嫁,谓言无誓违。汝今何罪过,不迎而自归?”兰芝惭阿母:“儿实无罪过。”阿母大悲摧。
还家十余日,县令遣媒来。云有第三郎,窈窕世无双。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
阿母谓阿女:“汝可去应之。”
阿女含泪答:“兰芝初还时,府吏见丁宁,结誓不别离。今日违情义,恐此事非奇。自可断来信,徐徐更谓之。”
阿母白媒人:“贫贱有此女,始适还家门。不堪吏人妇,岂合令郎君?幸可广问讯,不得便相许。”
媒人去数日,寻遣丞请还,说有兰家女,承籍有宦官。云有第五郎,娇逸未有婚。遣丞为媒人,主簿通语言。直说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结大义,故遣来贵门。
阿母谢媒人:“女子先有誓,老姥岂敢言!”
阿兄得闻之,怅然心中烦。举言谓阿妹:“作计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汝身。不嫁义郎体,其往欲何云?”
兰芝仰头答:“理实如兄言。谢家事夫婿,中道还兄门。处分适兄意,那得自任专!虽与府吏要,渠会永无缘。登即相许和,便可作婚姻。”
媒人下床去。诺诺复尔尔。还部白府君:“下官奉使命,言谈大有缘。”府君得闻之,心中大欢喜。视历复开书,便利此月内,六合正相应。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交语速装束,络绎如浮云。青雀白鹄舫,四角龙子幡。婀娜随风转,金车玉作轮。踯躅青骢马,流苏金镂鞍。赍钱三百万,皆用青丝穿。杂彩三百匹,交广市鲑珍。从人四五百,郁郁登郡门。
阿母谓阿女:“适得府君书,明日来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举!”
阿女默无声,手巾掩口啼,泪落便如泻。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左手持刀尺,右手执绫罗。朝成绣夹裙,晚成单罗衫。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门啼。
府吏闻此变,因求假暂归。未至二三里,摧藏马悲哀。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举手拍马鞍,嗟叹使心伤:“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详。我有亲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应他人,君还何所望!”
府吏谓新妇:“贺卿得高迁!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
新妇谓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执手分道去,各各还家门。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念与世间辞,千万不复全!
府吏还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儿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单。故作不良计,勿复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体康且直!”
阿母得闻之,零泪应声落:“汝是大家子,仕宦于台阁。慎勿为妇死,贵贱情何薄!东家有贤女,窈窕艳城郭,阿母为汝求,便复在旦夕。”
府吏再拜还,长叹空房中,作计乃尔立。转头向户里,渐见愁煎迫。
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
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