辋川集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By - 陳 思敬

目标和意义的缺失

摘自《毫无意义的工作》,大卫·格雷伯 著,中信出版集团2022年7月第1版

哪怕是在相对友善的工作环境中,目标感缺失也会侵蚀每一个人。即使没有引发身体和精神上的衰退,这种缺失也会让工作者深受空虚迷茫和自我否定的折磨。而此类岗位常常伴有威望、尊重和丰厚的报酬,这些往往并不能缓解这份空虚迷茫和自我否定,反而会加剧这些负面感受。就拿莉莲这样的狗屁工作从事者来讲,他们可能正在猜测,那些真正做实事的下属是不是比什么都没干的自己拿的报酬要少(“要真是这样,那实在太荒唐了!”),这些下属是不是完全有理由憎恨自己,这样的猜测令他们备受折磨。许多人由此陷入困惑,不知道自己应该有什么样的感受,他们找不到“道德指南针”。

莉莲在一家大型出版社工作,是信息技术部门的数字产品项目经理。这个岗位的名称听起来颇为自命不凡。

莉莲努力梳理了一下发生的所有事情(其中好多事情发生在她到来之前)。她的直接上司既傲慢又爱吹牛,沉迷于对行业最新热点和流行术语的研究。上司给莉莲的各种指令很奇怪,还总是自相矛盾,不经意间导致莉莲根本没有任何责任需要承担。她跟上司温和地指出这一点之后,上司直接冲她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摆手让她走开了。

莉莲:大家都觉得,作为项目经理,我应该以某种方式“管理”项目的进程,可并没有什么项目进程可以让我管理。事实上,没有任何人管理进程,所有人都处在迷惑中。

其他人都指望我,就像人们通常会指望项目经理那样,他们希望我能够厘清项目的进程,然后带领他们一起完成。毕竟,我的头衔是“数字产品项目经理”。但是我没有任何权限,也无法控制任何进程。

于是我只好大量阅读、大量看剧,完全不知道上司是否清楚我每天究竟在干什么。

鉴于自身处境,莉莲不得不做出两副完全不同的伪装:一副对上,一副对下。上级哪怕真有想让莉莲做的事情,莉莲也只能靠猜测;而对于下级,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展现出愉快、信心满满的工作状态,这样说不定还能激励底下的人好好工作(用保利娜的话来讲就是“鼓舞鼓舞士气”)。就算不能传递乐观积极的工作情绪,至少也不要把自己的绝望心情和不知所措传递给下级。然而在内心深处,莉莲饱受着焦虑的折磨。在这里,我决定附上莉莲的大段心理感受,它很值得一读,因为这些感受告诉我们,这样的岗位究竟会让人付出怎样的精神代价。

莉莲:身处这种岗位会有怎样的感受?感受就是泄气和压抑。我是通过工作找寻生命意义的那种人,然而我现在拥有了一份毫无意义、毫无目的的工作。

这让我焦虑,因为我觉得,很快就会有人发现,如果没有我在这个岗位,一切不会发生任何改变,还能给他们省掉一份工资支出。

我的自信也被摧毁了。如果不能一直遭遇挑战、克服挑战,那我如何证明自己的能力?可能我所有的工作能力都已衰退,或许我的脑中已无有用之物。我想挑战更大更复杂的项目,然而我现在就连最小的项目都没有。如果我的才能不能应用,那我终将失去这些才能。

我还害怕办公室其他人的想法,我害怕他们觉得是我出了问题:是我选择了偷懒,是我变得没用。可这绝不是我的选择。我努力让自己变得有用,我努力找事情做,这些统统遭到了拒绝。我试图撬动目前的局面,我试图挑战上司的权威,但都以遭遇嘲笑而告终。

我从未有过拿那么多的钱做这么少的事的经历,我知道这些钱并不是我应得的。那些跟我不同岗位的同事工作量比我大多了,但他们拿的钱有可能还不如我!要真是这样,那实在太荒唐了!单凭这一点,他们没恨我,就算我走运了。

莉莲的这番感受有力地证明了:当你在工作中,仅有的挑战是要接受根本没有任何挑战这件事;你施展才能的唯一方式,是变着花样掩饰自己无法施展才能这个现状;你需要消化自己已然成了寄生虫和大骗子这个事实,虽然你的初衷绝非如此,但痛苦会随之而来。在此种情况下,你必须非常自信,绝不能开始自我怀疑。而这种自信本质上是有害的,毕竟,你之所以会深陷此类处境,不正是源自你上级那愚蠢又过分的自信吗?

我们再来看个相对温和的案例。芬恩所在的公司是提供订购式软件许可业务的。

芬恩:在几年前第一次读到《谈谈“狗屁工作”现象》那篇文章之后,文章的内容就一直在我脑海中回响。此后的日子里,我时不时会翻出这篇文章重读,并转发给朋友看。

我是一家“软件即服务”公司的技术支持部门主管,主要工作内容就是参加会议,发电子邮件,有什么新的需求就通知一下团队,客户遇到问题后初步未能解决的情况下会反馈给我,我还负责给团队成员评估绩效。

芬恩承认,绩效评估这项工作完全无用,“谁干活、谁没干活这种事情大家本来就知道”。事实上,芬恩毫不犹豫地承认了他的工作大多没有意义。要说有用的工作内容,也就剩下些拼接修补工作还有点用,比如,公司官僚体系搞出来的各种复杂流程会带来许多问题,这些问题发生的时候我就得想办法解决。此外,整个公司本身其实就毫无意义。

芬恩:不过,虽然是这样,但现在坐在这儿敲这些文字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想为自己这份狗屁工作辩解一下。因为这份工作养活了我和我的家人。我想,正是这一点,让我出现了认知失调。从感情上来说,我并没有对我的工作和我所在公司有任何投入。如果我周一来到公司,发现整栋楼都不见了,那么不仅这个社会对此毫不在意,我也毫不在意。如果非要寻找这份工作给我带来的满足感,那也只有一点:在这个混乱的组织中,我能做到游刃有余。可是你可以想象,精通一件无意义之事并不会让人感到多么满足。

如果纯粹去选喜欢做的事,我会选择写小说和观点文章,我业余时间一直在做。但是我害怕,要是我辞掉了现在这份狗屁工作,开始全职写作,那我很可能就没办法养活自己和家人了。

当然,此种进退两难的困境很普遍。工作本身可能毫无意义,但这份工作养活了你和你的家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将这份工作视作一件坏事感觉说不过去。我们不禁想问:我们的经济体系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使人们想要养活孩子就得把自己醒着的时间投入那些表格打钩工作中,或者处理解决那些本就不该存在的问题上。不过,这个问题你也可以反过来问:既然创造了这些工作的经济体系能助你养家糊口,那是否还能称其无用?我们真的想要对资本主义重做评价吗?或许不管这个经济体系看起来多么没有意义,它的方方面面都是无奈的必然选择。

然而与此同时,人们没有办法忽视自己的体验,无法不去想其中的种种明显错误。

如同莉莲,许多人都谈到了自身体验的极为痛苦的失调:来自社会外界对这份工作的尊重与自身对这份工作毫无意义的内在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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