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读书 上
谚曰:“积财千万,不如薄伎在身。”伎之易习而可贵者,无过读书也。世人不问愚智,皆欲识人之多,见事之广,而不肯读书,是犹求饱而懒营馔,欲暖而惰裁衣也。
— 颜氏家训·勉学第八
一
似乎和爱情一样,讨论了几千年的问题,我只说自己的切身感受。
我出生于鄂豫交界的乡村,山穷,水不恶,祖上世代务农,读书,是我进入城市,增长见识的唯一出路。当然,最初的19年,我主读的是教科书。还能记得起名字的闲书:
- [小学] 薛家将
- [小学] 封神演义
- [小学] 安徒生童话
- [高中] 万历十五年
- [高中] 傲慢与偏见
- [高中] 镜花缘
顺序也没错的,《安徒生童话》不是启蒙读物,有点不走寻常路的感觉。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这份清单都过于苍白。但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现在还记得小学三年级,我的同学在课堂上借助桌斗的掩护看《射雕英雄传》,经常能见到这样的文字:黄蓉大喜1……我最大胆的动作也只是上《自然》课的时候,偷看连环画《呼延庆打擂》,正入神时,董立义2老师叫我的名字提问:一斤棉花一斤铁,哪个重?没错,我说铁重……
从此以后,安心在体制内读书,所以初中三年,没有任何关于书的记忆。现在回想起来,我走的这条路,其实也是对的。如果那个时候,我把有限的时间分散了,那现在很可能像其它的同学一样,徘徊在江浙某个小城的建筑工地。当然,绝非看不起他们的工作,也许他们的生活比我更幸福,只是,那不是我想要的状态。
很幸运,我以中考文化分全县第二的成绩,进入罗山高中。只是文化分,因为当年也考体育,满分30,我隔壁班的一位女同学,考了29分,现在在天津体育学院当老师,儿子五岁,家庭幸福。我的体育分,0.5分,请教老师实在看不过去,给我加到3.5分。
接下来开始了死亡模式的高中学习。除了上课、作业、复习、考试之后,收音机是我最亲密的伙伴,每天中午听晓雨主持的《爱心点播》,也没有精力读书,只因机缘巧合,从同学那里借到《万历十五年》,复读的时候,又看了《傲慢与偏见》,没想到,正是这两本书,几乎奠定了我这一生的读书方向。那本《镜花缘》,只看了一半,也没有想到啊,原本以为可以天长地久的缘分,竟然也成镜花水月,是人世无常,还是我太贪心?
二
大学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现在回想起来,没有好好的上课,也没有挂过科,我的专业知识,已经全部还给老师了。但那四年的时光,仍然是我人生成长最重要的阶段。两个姿势:
- 白天我在宿舍和图书馆之间的路上,来回奔走,借书,还书,唯一没有做的事,是读书;
- 夜晚我守在屏幕前重装 Windows XP系统,安装各类软件,唯一没有做的事,是学编程;
人生的轨迹,就是这么诡异,我现在的生活,正好是颠倒了当年的白天和黑夜,白天在公司写代码,理需求,晚上在家找书,读书。
整个大学四年,真正读的的书,只有三本:
- 平凡的世界
- 绝代双骄
- 无奈的追寻
是的,三小于四3……但是在我的借书证下走过的书,至少有三百本。
我那个时候,也像现在这样焦虑吗?为什么会陷入这样的怪圈,贪婪的借书,匆匆的翻阅,惆怅的还书,如此循环往复。
如果我能静心的读三十本书,可能也会改变人生的线路。但人生没有如果。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因为这四年至少给我留下了一个深深的遗憾,在我工作的前十年,这个遗憾从未停止生长,终于长成参天大树,才让我得以在它的庇护下,好好的读书。
因为我一直坚信,读书可以改变命运,甚至改变人的气质。涂又光4老先生,满头银发,腰身笔挺,长衫布履,从梧桐夹道的水泥路上迎面走来,是我心中最美的一道人文风景5。
先生风采
孔子问礼于老子之后,对弟子说:
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 史记卷六十三·老子韩非列传第三
我更没有机会见龙6,但当时见涂先生,也不禁心生“其犹龙邪”的感慨。
金庸先生曾说:“西施怎样美丽谁也没见过,我想她应该长得像夏梦才名不虚传。”我想说,仙人是怎样的风度我没有见过,我想他们应该像涂先生才实至名归。
高中第二年,我因为化学基础不好,分科的时候不得已选了文科,当时很多老师和同学都觉得惋惜,但没有想到,这一路走来,我喜欢上了中国古代的文化,也喜欢外国文学,对语言产生了深厚的兴趣,一直到今天,我都游走在计算机和文言文两端,有时候特别的焦虑,觉得自己像个怪物,之乎者也和ABCD,在竞争如此激烈的年代,不能给我带来经济上的安全感,最多在我灵魂失落的时候,给予一些精神上的慰藉。后来看涂先生的《中国高等教育史论》,突然信心倍增,我的人生线路,暗合了先生提出的高等教育发展的三个阶段:人文 — 科学 — 人文·科学。那就继续向前走吧,人来到这个世上,不能只是一台能活动会赚钱的机器,总归要有一些对内心的关注。
先生认为,教育在中国本为教化,与英文 education 并不相同,不能译为 education,若找相同的词,则“教”相当于 teach,“化”相当于 influence。对英文的 education,先生的定义为:
Education is a cultural activity, in which human nature including knowing, feeling and willing develops intellectually, morally and physically.
在先生的一篇论文《文明本土化与大学》(载于1998年《高等教育研究》)中,提出了这样的一个观点:
人类全部生活,固然是不可分割的整体,仍可大致分为物质生活、社会生活、精神生活等三个领域。物质生活领域实行全球化,精神生活领域实行本土化。社会生活领域,又分为国内、国际两部分,国内部分实行本土化,国际部分实行全球化。就整体趋势而言,全球化和本土化,都需要现代化。
把这个论点作为方法,可以弄清楚很多原则问题,譬如:a university in China 和 a university of China,甚至更为敏感的政治问题。有了这把钥匙,作为这个年代的普通百姓,我们的心态会不会平和很多呢?
何谓先生?何谓学生?以我之微,当年无缘亲聆先生的教诲,以后也更没有机会,但是领会先生的心意,沿着先生指引的方向,走上先生未竟之路,可以算做是他的学生吗?
先生代表作
在洛阳王城公园赏牡丹,风景极像华工校园
与杨叔子先生
为杨叔子先生题写书名,2012/9/1 出版,当时杨先生80岁,涂先生86岁
毕业之后的这些年,我一直在思考,大学,我到底收获了什么?
首先是我的学校,她现在的名字是华中科技大学,然而我一直认为,华中理工大学,甚至华中工学院,更搭她的风格,也更有底蕴。虽然我没有能认真的对待在校的每一天,但我喜欢这个校园。
学校有优美的环境,良好的计算机网络设备和氛围,更重要的是,有工科学生的自信,正是这些特质感染了作为文科学生的我,让我有了蝙蝠人格。我的第一份工作,也是至今唯一的工作,学校名声是最重要的加分项。
张小姐:
我们公司之前从未录用过像你这样的人,这一次决定试一下;再则,你读的学校很好,我们也相信你。 🙂
不得不说我的专业,法学,很遗憾,这个院系直到现在,都办得不好,在文科中远不及新闻系、中文系,甚至后来居上的公共管理学院。我只是拿了一个法学学士的一纸文书,没有从事过一天的法律相关工作,也没有参加司法考试。但毕竟攻读了四年,法条体系,证据规则,敬畏心态,还是深入了我的性格。
另有一桩往事,我觉得到现在还有启发意义。文革期间,学校没有办法正常上课,在其它高校的师生都在搞各种批判大会的时候,我们的朱九思校长,则发动师生默默的种树,正是这一决定,成就了今天怡人的校园环境,特别是那合抱的法国梧桐7,每每回想起来,都倍感亲切。
武汉是全国有名的火炉,但是走盛夏的路上,我们也不觉得很热
朱校长的智慧,现在对我们都有启发意义,当我们在主业上无力前进的时候,是不是可以转换思路,做一些不违背形势,又有长远价值的事呢?有的时候,我们不得不浪费时间,但是也要尽可能的把时间浪费在值得投入的领域,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1月18日补正相关的资料,发现陈海春与刘克明、姚国华、尹平(毛泽东思想概论)三位老师共称华工四大才子,他们都曾给我们法学院授课,我一直记得他们的名字,特别是尹平老师,当时还有一些交流,只不过他们不可能对我有什么印象了。
所有的路都不会白走,只要你有自省的精神,总有一天,它会报以丰富的回馈,比纸质的书本,更为厚重。
- 我在《视频》这篇文章中,也回忆过这段时光,但当时的心情不一样。
- 我最后一次见董先生是在2001年,其时他已退休多年,患过中风,后又渐恢复,勉强能倚杖行走。
- 2017年1月20日,补注:大二,我读完了英文版的《动物农庄》,也非常喜欢这本书,不过,当时我只是借助她来培养语感,兼背单词,很幸运,我没有买《星火六级2001》,也通过了CET6考试。
- 涂又光,谱名步衢,号梯青,1927年生,河南省光山县人。9岁那年,县长尹浮惜其才,冀其为司马光再现,于是易名“又光”。1943年毕业于潢川高中,后就读于清华大学哲学系,师从冯友兰先生。又光自幼天资聪颖过人,幼年时期就以出色的书法著称。珍爱王羲之《十七帖》,孙过庭《书谱》,在华中工学院中文系,开设《书法》课程。在先秦儒学、楚国哲学史以及中国教育哲学研究上颇有建树,素以功力见长,著有《楚国哲学史》、《中国高等教育史论》、《文明本土化与大学》等学术论著。
- 关于先生的更多资料,参见天行有道尚正气 学界憾失涂又光,我在大学时期见过先生无数面,但无缘听其教诲。
- 按傅佩荣《详解易经六十四卦》的说法,龙曾经真实的存在过,但“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坤〔卦二〕上六),以后就再也没有了。
- 法国梧桐是国人对几种悬铃木的通称。但是这种称呼是非常不恰当的,这个名字来源于一个误会:中国最早被大量当作行道树的悬铃木,是上世纪头两个十年被法国人引种在上海法租界内的,没太搞清楚情况的上海人见这树叶子挺像梧桐的,既然法国人种了这么多,那么这种树应该来自于法国吧,于是就叫它法国梧桐了。